无以为“祭”婆婆过世两个月了。他下班回到家里，忽然对你说，天暖了，陪我回去看看娘吧。你一怔，放下了手里正在洗着的一把青菜，一语不发的，随他上了车。小镇离村子还有一段路，这条路，你和他走了十几年。十几年的时间，你从王子与公主的爱情神话里，走进了两个人的烟火寻常。而那个站在村口张望你们的女人，白了发，掉了牙，像是在岁月的染缸里过了一遭，一转身，已然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妪了。然后，有一天，她蹒跚着走出你们的视线，消失在路尽头。你记起了她在这个世间最后的一瞥，目光缓缓地，掠过老屋斑驳的四壁，掠过屋顶经年的烟尘，掠过身边一张张熟悉的，亲人的脸。她的嘴唇动了动，似乎是想说些什么，又终于什么都没说出口，长长的一声叹息。——想必，那时的她已经知道，该是一个人孤身上路的时候了，那条路，没有归程。他在婆婆的坟前燃起了纸钱，火光中，你看到他模糊的泪眼。他不是个很爱表达的人，在他将婆婆的骨灰一捧捧入棺时，他的双手剧烈地颤抖，但他没有哭出声；在他按村里的习俗，站在高高的凳上，用嘶哑的嗓音为婆婆指引冥路时，他的泪水打湿了前襟，但他没有哭出声；在他跳入冰冷的泥水里，为婆婆扫拭墓穴时，他说：“娘，这是我最后能为做的事了。”在场的人无不动容，他也没有哭出声。长辈中有人指责他。他低着头，不为自己辩解。你当然知道他心里的痛。最后的一年里，婆婆患了轻度老年痴呆，时而清醒，时而混沌。他每次回家，都会趴在婆婆的身边问，娘，你记不记得我是谁？若是婆婆唤出他的小名，他便欢喜地像个孩子。若是婆婆定定地看着他，一脸的茫然，他便会搂着婆婆，不住地恳求：“娘，你再想想，我是你儿，你唯一的儿子，你不能把我给忘了。”所以，那些善良的人啊，请别再苛责他。他只是一个被母亲丢失在路边的孩子。他还不能相信世界上最疼他的那个人真的走了。他只是觉得，娘可能又一次把她忘了，过不了多久，娘还会和从前一样想起他，还会轻轻唤出他的乳名。最后一页纸钱燃尽，他在婆婆的坟前跪下，深深地叩首。是料峭的早春，田野里没有复苏的迹象，村子里的墓地大都无人看管，荒草没冢。你看到，就在离婆婆不远的地方，又添了一座新坟。硕大的纸花圈被风吹散，匍倒在坟头上，凄美而荒凉。“等我们以后，选择海葬吧。我不喜欢这个地方。”回来的路上，你说。海葬，在你们这个滨海城市已经不算新闻。你在电视里看过这样的画面：船缓缓行驶在海中央，花瓣雨纷纷飘落，亲人含着眼泪为你送上最后的祝福。这一切都让你觉得，死亡，其实是生命里最华美的一次谢幕。“不行，我娘在这里。”他拒绝的很干脆，不容你辩驳。你有些诧异，他素日里是个温和的男子，从来没有违拗过你的意愿，你的许许多多离奇的想法和古怪的念头，他都是最忠实的拥趸者。车窗外，落日收尽了最后一抹余晖，暮色渐浓。“我越来越想娘了。”他幽幽地说。你怜悯地望着他，——那个苦苦等在路边的孩子，终于明白，这一次，他和母亲是永远地失散了。车子忽然开到路边停下，他把头深深地埋在方向盘里，你看到，他的肩膀剧烈地耸了几下，像个孩子般地哭出了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