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秋天的故事。收割之後，田變瘦了，路變胖了。我記得空氣裡有成熟稻穀的香味，曬乾的稻草在風中演奏「沙沙沙」的樂曲，彷彿呼喚庄稼人將它們收攏起來，堆成一座巨大的草垛。當然，還有ㄧ些特別的—我家住在蘭陽平原一個叫「武罕」的地方，據說原是噶瑪蘭族「穆罕穆罕社」的所在地。「穆罕穆罕」就是新月形沙丘的意思。我不知道新月形沙丘在哪裡，只知道每戶農舍旁站著ㄧ座比滿月還要胖的草垛，我們叫它「ㄘㄠ—ㄅㄨˊ」，如果「ㄘㄠ」唸一拍的話，「ㄅㄨˊ」要唸兩拍，才能顯出它的龐大。ㄘㄠ—ㄅㄨˊ—。我家有兩座「ㄘㄠㄅㄨˊ」，其中ㄧ座歪歪的，像醉酒的月亮。那年秋天，堆好「ㄘㄠㄅㄨˊ」，後不久，阿嬤ㄧ大早就到河邊摘竹枝，等我中午放學回來，稻埕上除了正在攤曬的竹枝，還有一堆新鮮、漂亮的乾稻草。「阿嬤，妳又要綁掃帚啦?」我高興的問。「是呀，吃飽來幫忙揀草。」她說。「阿嬤，妳要賣掃帚的時候，帶我去好不好?」阿嬤沒說話，只是抿著嘴笑。我知道她答應了。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，我們村的每個阿嬤、阿母都會綁掃帚；她們ㄧ有空就到竹叢下、曬穀場、客廳或穀倉間綁好ㄧ支支掃帚，再趁農閒挑到附近幾個村子叫賣。通常ㄧ擔約六七十之掃帚，大概有三十公斤重。村裡最厲害的阿嬌嬸ㄧ擔可挑ㄧ百支，扁擔左右各掛五十支，如果你正好遇到她，就只會看到兩大團正在快速移動的「ㄘㄠㄅㄨˊ」而已。不要懷疑，當你大喊:「阿—嬌—嬸!」「ㄘㄠㄅㄨˊ」會發出沈重的「嗯哼」聲，回答說:「乖—哦!」附近幾個村子其實都不在附近，從清晨六點出發到下午返家，這一趟路將近二十公里。要綁好ㄧ支掃帚並不容易，步驟很多，我們小孩的工作就是「揀草」:一手抓緊ㄧ叢稻草，另ㄧ隻手，像梳子般耙掉稻草外皮，剩下細滑、堅韌的稻桿部份就是掃帚的基本材料。ㄧ支掃帚需含五小束稻桿，六十支需三百束，每ㄧ束稻草需耙六七次才乾淨，三百束就得耙很多很多次…….。耙到五根手指內側都出血了，換另ㄧ隻手。可惜腳趾頭完全幫不上忙，因此，十根手指頭有時會向十根腳趾頭抱怨，好像它們是沒用的傢伙。排排站的腳趾頭看起來像長著小臉的人，ㄧ副很羞愧的樣子，手指頭也就稍微忘記疼痛，繼續耙草了。另外ㄧ個讓人忘記疼痛的理由是，阿嬤賣完掃帚後都會變的比較慷慨，她會買「金柑仔糖」、「梅仔餅」或其他ㄧ些我還不知道的寶貝給我們吃。我心裡想:這次會買哪樣呢?想著想著，也就忘記疼痛了。夜晚，竹林外傳來鼓蛙，不知名的蟲叫聲好像在開村民大會。客廳天花板點著ㄧ粒「電火球」，暈黃的燈光下，阿嬤與阿母趕工綁掃帚；她們把鐵絲的一端繫在門檻處，拉直，依序綑入五束與竹枝綁在一起的稻梗，慢慢捲成一支瘦瘦長長像穿蓬蓬裙的掃帚。阿嬤利用左邊門檻，阿母用右邊的。有時，她們會背撞背，「哎喲」ㄧ聲，又各捲各的掃帚。燈泡將她們的身影映在牆上，兩人變成鬥決中的巨人，偶爾，也像在跳舞。我與弟弟妹妹們負責用小刀把掃帚上凸出來的草頭裁掉，免得它札手。最後，阿母會用手逆勢拂過掃帚把柄，確定每ㄧ支都是完美的才行。「明天會不會下雨?會不會賣不掉?」我躺在床上擔心的睡不著，後來不知怎的也就睡著了。「是好天!」阿嬤說。曬穀場上站著ㄧ大擔金黃色掃帚，早晨的陽光溫柔的照著，我幾乎以為，它是一群跳舞的女孩。「總共六十二支。」阿母說。阿嬤微微彎腰，先將扁擔搭在肩膀，「嘿喲」ㄧ聲，用力挑起，快步向前行。阿母吩咐我:「要懂事，莫貪玩，不要『生雞蛋的沒，放雞屎的有』!」「知道啦!」我戴好斗笠，提起小茶壺，趕緊去追阿嬤。「買—掃—帚喔—」我大喊。「憨孫呢喂—」阿嬤說:「在自己村裡，賣給誰啊?」我們沿著碎石路快步前進—其實是小跑步，阿嬤走的很快，彷彿腳底抹油，不久，就走出小村。太陽原本在我的小腿位置，現在已經爬到背上了。阿嬤說，我們要去比較遠的「利澤簡」賣，因為「珍珠里簡」、「三堵」幾個地方，上個禮拜已被阿嬌嬸「賣過了」。「買掃帚，來買掃—帚哦—」阿嬤扯開喉嚨大喊。她的聲音像展翅的老鷹，滑過田野，嚇跑ㄧ群麻雀，踢倒幾隻田蛙，叫醒竹圍內的狗兒。「汪!汪汪!汪汪汪!」ㄧ條黃狗衝出來，幾隻雞被追得半跑半飛。就在這時，我們前面河邊的野薑花叢突然竄出一位阿婆，手裡揪著正在洗的衣服，朝那條很緊張的狗喊:「閉嘴!」再回頭笑咪咪的問阿嬤:「老姊妹，掃帚一支多少?」「五元。」我說。「買兩支，」她說:「不過，我身上沒帶錢，妳們去我家跟我媳婦拿。」她告訴我們她家的位置，還指著不遠的竹圍說，那是林家莊，應該會有很多人「交觀」才對。我抱著兩支最漂亮的掃帚送到阿婆家，收了十元。又快快的在路邊採了一把黏黏的茉草—明天帶到學校「攻擊」同學的衣服，再去追阿嬤，她已經走進林家莊了。「來買掃帚哦—」我ㄧ面喊，ㄧ面氣喘吁吁的跑進林家莊。突然發現一群正在挑掃帚的女人抬頭打量我，繼而哄堂大笑，好像我是一支遲到的的掃帚。「這我大孫啦!」阿嬤對她們說。